這個夏天，比天氣更熱的是彩票。
【資料圖】
人們在寺廟刮、在直播間刮，還將刮刮樂做成禮物花束，包成禮金，甚至出現了奶茶、漢堡搭配刮刮樂“雙重快樂”的新商機。
數據顯示，今年4月，全國共售出彩票503.26億元，同比增加192.54億元，漲幅高達62%，而其中操作簡易、低價易得的刮刮樂尤其受年輕人喜愛。
而當一張小小的刮刮樂全國熱銷，這背后是怎樣的現實？
文 |馬延君
編輯 |易方興
運營 |栗子
上癮的瞬間
男人攥著那張刮刮樂，激動得快要跳起來，他中獎了，12萬。
“要是先一步伸手接過那本刮刮樂，大獎就是我的了。”陳偉看著男人，心里酸酸的。旁邊的彩票店主也是一臉驚訝，連聲說著恭喜。
那是四年前，陳偉對刮刮樂上癮的瞬間。
在河北，陳偉的工作是為工廠老板開車。自那之后，他不知道在刮刮樂上投入了多少錢。“有時路過去刮，有時專門去刮，少則花上一兩百，多則要花兩三千。”
花錢如流水，賺錢如抽絲。這半年來，每一筆賺到的錢，他都記在手機備忘錄里，一共26320元。相比之下，刮刮樂的投入顯得巨大，“花掉的差不多是一年多的工資吧。”陳偉有些驚訝，“沒想到有這么多。”
27歲的陳偉，生活在距哈爾濱市區不遠的一座小城中，在外闖蕩時做過海員、司機、房產中介，工作的高光時刻，是做一家大型KTV的大堂經理，手下有二十多名服務生，直到KTV因疫情關門。他回到家鄉，現在做一名快遞員，月薪也從上萬元降到了三四千。
在這座“踩兩腳油門就能跑完”的小城，竟然有大大小小20家彩票店。跑街串巷時，他隨時鉆進彩票店。
最常去的那家，離快遞站只有500米，他已經和店主熟悉到偶爾會被留下吃飯。彩票站面積就十多平米，一進門，就能看到透明玻璃柜臺中，擺放著一排排刮刮樂。每一張顏色鮮艷的小卡片上，“最高獎金100萬元”“12次中獎機會”，這些加大加粗的字體，仿佛在向他招手。
生活在北京的蔣萌萌也一樣，她就是被這些字樣吸引著，一次次地購買刮刮樂。
有一天打開記賬軟件，發現半個月買刮刮樂花了700元，數值遠超吃飯的花銷，她才意識到自己也上癮了。
哪一刻才是上癮的瞬間呢？是見到彩票店，好像能撿到錢一樣興奮？還是在店里站了半個小時，每刮出幾十元，立刻叫老板再拿一張？有幾次，她還想模仿網絡視頻，買一沓刮刮樂到雍和宮邊拜邊刮。
刮刮樂是一種網點即開型彩票，售價通常在10元至50元不等，中獎金額也橫跨幾元到幾十萬元，有的甚至高達百萬元，返獎率約為65%。刮刮樂的玩法簡單，只需輕輕刮開一層油墨，核對數字或圖形，單價也不貴，比起大多數需要選號碼，找規律，等待開獎的彩票，只需一秒定輸贏的刮刮樂，更令年輕人沉迷。
彩票店主也在為這股熱潮感到驚奇，金威已經在北京開了6年彩票店，在他的印象中，以前店里顧客大多是中年男性，“一根煙，一支筆，一個號碼選一天”，如今店里銷量最好的卻是面值10元的刮刮樂，年輕人進店買個不停，刮下來的油墨沒一會兒就堆滿了垃圾盒。
在今年，刮刮樂的熱度還在持續飆升。在社交平臺上搜索刮刮樂，能看到它的無數種用途，被做成花束，當作年會獎品、結婚禮金，商場里的全自動刮刮樂機器代替盲盒機器，成了新的商機，廢棄的紙片在機子前面堆成一座小山丘。
有人成了刮刮樂博主，深夜直播還有上百人觀看，刮出三千元獎金，被網友調侃“說話聲音都有力氣了”，還有人在“日常檢查自己是否暴富”的話題中連續打卡兩個月，每天購買一張10元刮刮樂，就連以“不花一分錢”著稱的豆瓣摳門小組，都有人曬出了購買刮刮樂的記錄。
刮刮樂的熱潮也有數據支撐。據財政部數據顯示，今年4月，全國共售出彩票503.26億元，同比增加192.54億元，漲幅高達62%，而其中操作簡易、低價易得的刮刮樂，尤其受年輕人喜愛。目前，彩票賣的總量最多的是廣東，平均每個廣東人已經為彩票花了大約139元，而人均彩票買得最多的則是浙江，人均花了兩百多。
▲圖 / 視覺中國
人性陷阱
陳偉玩刮刮樂，講究“快準狠”。
隨意挑一款卡片，直接買下整本，站在柜臺邊，用小鐵鏟唰唰幾下刮完，眼神一掃，沒有中獎，緊接著摸過下一張，50張刮刮樂，不出10分鐘就能全部刮完。
“這樣比較刺激。”他說。
在一個夏夜，他刮出過8000元，那是他中過最大的獎。原本，這一天他“倒霉透了”，客戶的快遞丟失，他賠了上千元。他心情煩躁，買了半本“時來運轉”，沒想到第二張就刮出了彩頭。
先是不敢相信，下一秒又想到那“錯失”的12萬，緊接著又是一陣狂喜。血液沖向大腦一陣暈眩，8000元錢到手，他立刻給父母家換了臺電視，又買了部手機，因為“意外之財，不能久留，反正白來的錢，花著痛快”。
最后，他獎金花完了，還倒貼進去4000元。
這是他生活中難得的快樂瞬間。那之后，他經常在煩心時，扭頭走向彩票店。遇到發薪日，心情好時，更會去買，就像兒時拿到零花錢，總是第一時間沖進游戲廳那樣。
大多時候，他能中個幾十、上百元，但遠不夠掙回一本彩票500元的成本。零錢被換成煙酒和游戲皮膚，整錢用來購買生活用品，刮刮樂成了他為數不多的娛樂方式。
最多一次，他在彩票店花了快四千塊。那天他刮一張中一張，將獎金過百的留下后，零碎中獎的直接遞給店長，換成新的刮刮樂。嘴上和人聊天，手上刮個不停。最后面前攢了一小堆紙片，換來了三千多元。
算下來，最終還是賠了錢。但他只感覺，“玩得真挺開心”。
人們常常計較獲得的東西，卻總是忽視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。正如刮刮樂，半年來，新手蔣萌萌，因為刮刮樂中了八百八十元，但花銷卻有一千七百五十元。
蔣萌萌購買刮刮樂并不像陳偉一般瘋狂，她本就習慣了精打細算，連坐公交花了一元錢，都要記在電子賬單中。她在一家醫藥公司做標記技術員，主要負責藥品原料的領用、收支、存放，每個月工資六千多元，好在公司提供集體宿舍，她才能在這年頭攢下點錢。
直到她接觸刮刮樂。
一開始，她還有自控力。今年春天和朋友晚間散步時，路過彩票店，兩人“趕時髦”買了兩張，結果她中了兩百元，老板爽朗地笑著說：“小姑娘手氣真好。”兌完獎，她拉著朋友趕緊跑出店里，“不然還想再買，久賭必輸”。
但那只是暫時的。后來她總忍不住一次次走進彩票店，她還定下一個規矩——每次最多買50元的刮刮樂。這樣中了獎可以買美食改善生活，或者攢起來升級護膚品，沒中就認了。
“本來以為50元剛好能承受，沒想到每天去刮，最后一算，還是賠得心疼。”蔣萌萌說。
她不是個花錢大手大腳的女生。恰恰相反，對待金錢，她有種近乎偏執的認真，青春期時家里條件一般，她連買衛生巾都要比價好久，在超市貨架前一站就是半天，一邊覺得害羞，一邊計算每片衛生巾的單價。
現在也一樣，每年兩次大型購物節，她都要做上幾頁筆記，以最低的價格，買到半年內所需的生活用品，還堅持每天做飯省錢。有一次，她還為冰箱里消失的半袋雞蛋生了半天氣，又不好意思挨個詢問室友，為此心煩了好幾天。
然而，左省右省，到了買刮刮樂，錢不知不覺就交出去了，“就像做夢一樣”。
▲蔣萌萌購買刮刮樂。圖 / 受訪者提供
欲望生意
在彩票站老板眼里，這些買彩票的人也越來越年輕化。
“沒人能停手吧。”47歲的彩票店老板金威，一邊用小掃把清理柜臺上的油墨殘渣，一邊說。
據他觀察，來買單張刮刮樂的年輕人，總會在刮出10元、20元獎金后露出欣慰的笑容，然后把紙片遞給他，換成新的刮刮樂，很少有人會滿足于幾十元的小獎，及時拿錢走人。
反倒是每次整本購買的顧客，基本不會拿獎金再買一本。“畢竟一本刮刮樂最低也要500元，大多數人就是圖個玩，和上牌桌賭錢是兩回事”。
金威的彩票店開在北京市朝陽區一棟老舊的居民樓下，招牌是剛剛換的，紅得扎眼，“新冠結束了，沖沖晦氣”。
這里原本是一家小超市，6年前金威接手，將它改成了彩票店，門臉不大，租金不高，但位于馬路正中間，十分顯眼，剛好滿足金威心里對彩票店的想象，“不需要多寬敞，主要是人來人往，都能看見”。
只要自己能忍住不刮，賣彩票是個穩定生意。除了進貨和房租水電外，幾乎沒有其他成本。刮刮樂進貨價不低，每種刮刮樂拿貨要一萬元起，店里不過賺個銷售費，相比之下，玩競彩足球的大客戶才是主要收入來源，他需要定期維系關系，研究買球方案，向客戶推銷。
剛開彩票店那幾年，正值彩票熱度回落。2018年之前，彩票銷售額連續上漲十年，但在2019年，彩票銷售額從5114.72億元暴跌至4220.53億元。
但現在，形勢有了變化，刮刮樂的潮流正在席卷著金威的小店，最近他將營業時間從晚上十點延長至十二點，多出來兩個小時用來銷售刮刮樂。一些晚上下班或出來散步的年輕人，會在這時間段光顧，比起買來送人和無聊消遣的人，那些認真挑選刮刮樂的人，尤其是深夜獨自前來的，要是沒中獎，“臉色可不好看”。
金威判斷一個人是否會成為常客的方法很簡單：整本買刮刮樂，往往還會再來，東挑一張西挑一張的，大多是一時興起。但決定性因素在于，“他要是在這兒刮出獎了，肯定愿意再來，要是沒刮出，下次就會換一家，覺得你這不對路”。
據他觀察，“剛開店前幾年，店里基本沒出現過女生，都是中年男子來買體彩、福彩，順手買幾張刮刮樂，這兩年店里年輕男女一半一半，女生都是沖著刮刮樂來的。”
而據《國家彩票》雜志發表的《經濟越不景氣，彩票越受歡迎？》一文分析，從全球來看，彩票行業并沒有像人們預測的那樣隨著經濟一起下行。恰恰相反，在不確定的形勢下，人們更鐘愛購買彩票了。
數據顯示，很多彩票機構在2022財年延續了良好的發展勢頭，甚至再創新高。今年1至4月，我國累計銷售彩票1751.5億元，創5年來同期新高，同比增長49.3%，相比疫情前兩年大幅上漲超過20%。
總之，金威店里生意確實好了不少，他甚至想雇一個店員白天看店，“以前白天還能睡一會兒，現在從早到晚就我自己，熬不住”。
“但說實在的，買彩票能中大獎的肯定是極少數。”6年來，金威店里開出最大的獎金是500萬，而那位中獎者常年買彩票，花銷最少也有十幾萬。
“真正玩彩票的人，花的錢你都想不到，不比賭博少。”他說。
▲2022年11月24日，卡塔爾世界杯期間，貴州省仁懷市一彩票銷售店外，數名外賣小哥在購買足球彩票。圖 / 視覺中國
事實上，每個玩刮刮樂的人，都會知道一個道理，投進去的永遠比中到的獎多。但他們還是在等待那個“萬一”。
萬一中了大獎呢？
在社交平臺上，測評過刮刮樂的博主數量眾多。隨便點開一個，進度條拉到最后，都能看見博主們一臉喪氣虧錢的臉。
比如網紅博主“小翔哥”，分別買了1000塊錢的體彩和福彩，最后分別中了360塊和440塊；還有搞笑博主“大胡子魏”，花了13100塊錢，清空了一家彩票站里所有的刮刮樂，刮到最后手指都刮黑了，最后中了7615塊，他因此得出結論——“買刮刮樂就是浪費錢”；還有的博主更狠，直接花十萬買了一箱“中國龍”刮刮樂，這位算是幸運的，最后只虧了兩萬多。
但一部分人還是會選擇繼續買刮刮樂。某種意義上，這是他們在這個時代里，獲得生活掌控感和新鮮感的為數不多的來源。
對于買刮刮樂，陳偉不認為自己是想不勞而獲，畢竟每一分錢都是他送快遞掙來的。“可是我勞動了，也沒什么收獲。”他說。
枯燥的生活困住了他。高中畢業后，陳偉沒有繼續學業，直接去漁船上做了海員，“那樣掙錢更多”，海上漂泊的日子勞累、枯燥，幾個月回不到正常生活的軌跡，他賺到的第一筆錢是一萬塊，全部用來買了一塊名牌手表，“其實海上也沒法帶，但就是想買，想證明我能賺到錢，想怎么花都可以”。
海員生活結束在一年后，一個夏夜即將刮起臺風，船只在停泊處被吹得左搖右晃，陳偉在岸上檢查時，被纜繩刮住了褲腿，差點被帶進海里，同事將他拽了回來，告訴他：“以后不用那么認真，臺風都要來了，生命安全最重要，干這行，你生死有命，老板富貴在天。”
沒過多久，他辭去工作，又到了河北為親戚做司機。接著，又去做賺錢更多的房產中介、KTV大堂經理，一路折騰，最終被疫情打破了向上的生活軌跡。
“就是折騰不動了。”陳偉說，現在他買刮刮樂依舊頻繁，只不過沒有再像過去那樣，一買就花光一個月工資了。
▲陳偉曾經工作的碼頭。圖 / 受訪者提供
還有一些年輕人，決定像戒賭一樣戒掉刮刮樂。
蔣萌萌兒時常聽姥爺講起一個故事，他年輕時看人打麻將，有個中年男子玩了一整夜，最后輸掉5毛錢，心里堵得慌，從牌桌上下來一口氣沒喘上來就去世了。這個故事，被姥爺用來教育下一代，“全家禁止任何形式的賭博，娛樂不行，玩錢更不行”。
但越是禁止，人心中的賭性越是萌生，她親眼見過舅舅因為賭錢，被姥爺打得幾天下不了床。父親是彩票的忠實愛好者，家里經濟條件不好，每月還是會花幾百元買彩票，一次吃晚飯時，父親讓她隨口說一個數字，待會兒要去買彩票，她在心中暗暗鄙夷，“怎么總想著不勞而獲”。
但當自己愛上買刮刮樂，蔣萌萌才有點理解了那種心情。“總覺得下一次是有希望的，是可以中獎的，萬一呢？沒準我就是那個天選之子呢？”
“其實我也沒想過能通過刮刮樂一夜暴富，能中個幾千元就很滿足了，但現在看來，在這上面花個幾千元實在太容易了。”為了戒斷刮刮樂，她干脆戒掉了晚間散步的習慣，五點下班后大段的空閑時間強行用來追劇、刷短視頻。“本來是打算用這段時間學點東西，或者做個副業，但上班真的太緊繃，每天坐在電腦前，無數遍核對數據，不能出錯，不想再逼自己了。”
相比之下，彩票站老板可不這么想。
時代日新月異，玩法越來越多。金威刷短視頻時，還刷到現在流行買一本刮刮樂到寺廟去刮，他于是還動了去寺廟旁邊開彩票店的心思，“肯定更賺錢”，他還聽說，如今商場里還有了自助彩票機。
流行琢磨不定，作為彩票店主，金威只期待刮刮樂這股風潮別那么快過去，畢竟，他剛花了十多萬進了刮刮樂的貨，投入了他全部的流動資金。
他在等待更多的年輕人。
▲圖 / 視覺中國
（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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